学生时代,日本推理作家凑佳苗的告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。它以冷峻的笔法,从多个角色的视角展开,最终罗织出一名女教师为被害死的爱女复仇的残酷故事。
凑佳苗小说告白亦被改编为同名电影
借着告白这本书,我熟知了惯以多视角叙述的凑佳苗,也第一次明确知道了POV(Point Of View)这种独特的写作手法——故事并非是从固定主角的视角,或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展开,而是不停地在多个角色中流动切换,从不同角度反复叙述,直至完成整个故事。小说冰与火之歌竹林中、电影低俗小说,都是精妙运用POV叙事手法的代表作。
在游戏的范畴,POV叙事手法依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运用:往近看,有2020年推出的十三机兵防卫圈;往远看,则有2008年由Chunsoft制作,SEGA发行的真人演出悬疑AVG428:被封锁的涩谷——发售次年,它便获得了Fami通的满分评价,而在它之前同样获此荣誉的,则是塞尔达时之笛最终幻想12任天堂明星大乱斗X这样意义重大的作品。
文字AVG常遭人诟病欠缺游戏性,对于剧情的审美往往又众口难调。既然如此,428:被封锁的涩谷凭何获得了一众挑剔玩家的认可呢?是惊为天人的剧情,还是以北岛行德、奈须蘑菇、武内崇、坂本真绫为代表的明星阵容,又或是在当时足够创新独特的游戏系统?
东京涩谷,这里既是日本各种流行文化的重要发源地,也是428:被封锁的涩谷故事发生的舞台,名字中的“428”,代表的则是事件发生的时间:4月28日。
故事由一桩看似普通的绑架案展开,以新人刑警、拾荒青年、病毒研究专家、自由记者、身着人偶服的神秘少女为代表的涩谷居民,被相继牵连卷入其中。随着案情发展,一桩危及全日本,甚至可能改变世界格局的惊天大案也渐渐浮出水面……
和大部分文字AVG不同,428:被封锁的涩谷不仅横向通过多视角叙述,让故事呈现出“横看成岭侧成峰”的迥异风味,还在纵向上,采用了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轴。以时间为统一的衡量维度,你能条理清晰地看到在4月28日这一天里,同一时间段里不同的角色的奇妙经历——当新人刑警正在全神贯注蹲守嫌犯,不敢喘一口大气之时,拾荒青年正提着一袋垃圾,哼着轻松的口哨路过;而当拾荒青年被神秘拐杖男子用枪指着额头,剑拔弩张之时,自由记者却在用有些无赖的方式,从路人口中撬出新闻素材……随着时间线的推进,芸芸众生、涩谷百态被玩家尽收眼底。这不禁令玩家感慨:Same World, Same Moment,人和人的命运竟然会有如此大的不同。
而当你在游戏中顺着某个角色,像玩大多数文字AVG一样单线推进剧情时,故事却可能会在关键处戛然而止,被一条标记着“Keep Out”的明黄色警戒线阻拦在外——有别于书籍、电影这样的载体,游戏428:被封锁的涩谷的互动性也正体现在这里:想要继续推进这条线,就不得不先从其他的角色线入手开始探索,找到两个角色的共通点,解开让故事中断的剧情锁。这些原本看似陌生的角色间,其实有一条隐蔽的线把他们连接起来。他们的命运会如何交织,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,全然取决于玩家做出了怎样的选择。
和大多数文字AVG一样,“蝴蝶效应”也存在于428:被封锁的涩谷中。不同的是,它影响的不只是视角固定的某条线,一个微小的改变,后续多位人物的故事可能都会被推翻重写。你不仅能从剧情中,更能真切地从游戏玩法上感受到何谓“命运的交织”。
为此,428:被封锁的涩谷设置了超过80个游戏结局,其中不乏像是被猫猫人偶服吸进异次元、被魔石诅咒从此衰运不断这样富有想象力的“恶搞”结局。诙谐幽默的Bad End成功地通过“丧事喜办”,消减了玩家做错选择的挫败感。不小心选错的玩家也只会一笑而过,然后继续探索正确的选项。
所以尽管单论428:被封锁的涩谷故事本身,这样一个“小人物合力拯救世界”的传统剧情或许有些平平无奇,但我们知道: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,而是讲述故事的方式。当你越是深入故事、让众人的命运紧紧交缠,却丝毫不会感到混乱无序,甚至更加兴趣盎然时,你也就越发能体会到这个游戏叙事的妙处,越发感觉到脚本北岛行德在搭建故事框架、理清故事细节的深厚功力。
毫无疑问,新奇有趣的游戏系统是428:被封锁的涩谷前期吸引玩家的重要因素。随着进度推进,即使这股新鲜感逐渐散去,本作却依然不致使人厌倦,反而如月落日升般,其另一好处开始显露出来——玩家最开始并不容易察觉到人物刻画的生动,而后期当它浮现时,玩家已经沉浸在故事之中了。你会惊讶地发现,不知在何时,推进游戏进度的驱动力转变成了“想要为剧情中遭遇不幸的人,找一个幸福的结局”。
本作出场人物众多,除了7名可控的主要角色外,还有大量对剧情发展起着至关重要影响的重要配角。他们身份迥异,性格也各不相同。本作采用各类夸张的、让人意想不到的片段描写,让角色显得十分笨拙可笑,充满新意——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病毒研究专家,私下却是某知名歌手的狂热粉丝;而刑警队伍里,则参杂着酷爱cosplay的变装选手、随时随地能掏出一根香蕉的“不靠谱警察”……这样无厘头的欢乐氛围,遍布在428:被封锁的涩谷中,十分有趣。
借由这种夸大,每个角色的性格被展现得淋漓尽致,你能毫不犹豫地为每个人贴上几个标签:极端善良热血、极端偏执别扭、极端自我主义……但好端端一个人,怎么会变得“极端”呢?
“涩谷绑架案”主线之外,每条角色线要解释清楚的,正是这些问题,本作亦庄亦谐的一面,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体现了出来。
我曾在微博(Lotus落落落)上分享过对拾荒青年这一形象的理解,而在这儿,我特别想要分享的,是自由记者御法川实这条线的故事——什么样的新闻,才算得上是有价值的好新闻?
御法川实线围绕“救人”展开:为了拯救前辈即将倒闭的出版社,阻止穷困潦倒的前辈自杀,御法川实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大量新闻稿件。为此,他奔波在涩谷街头,命运也随之与多位角色紧紧交缠……
“即使侵犯隐私,监控摄像头都比你们这些记者好,它们起码不会乱写报道!”故事伊始便以“摄像头”为喻,抨击了现今社会常见的媒体乱象:为了获得曝光,罔顾事实断章取义,甚至是编造新闻。但御法川实那位还不起债就要自杀的前辈,却正是靠写这样的八卦新闻赚钱。
懦弱、不负责、低俗……故事前半段,刻画了这样一个“失败者”形象的前辈,与之相反,御法川实看起来则是一个锋芒毕露、笔力力透纸背、极有原则的媒体人。
那么,这样两个看似大相径庭的人,是怎样建立起生死之交的友谊的?
“我曾经是一个冒险者,直到我的膝盖中了一箭。”随着剧情发展,问题的答案也渐渐浮出水面:原来恰恰相反,这位失败的前辈,竟曾是一个求真求实,一篇稿子写不好宁可重写一百遍直到满意为止的正直的新闻人。御法川实在他的教导下,成为了这样一个优秀的新闻人。
可这样的行事作风,在一个追求“效益至上”的社会是行不通的。
于是,为了坚持自己心中信念,这位前辈借钱自立门户,以写严肃报道为生。结局可想而知——严肃报纸无人问津,为了营生,昔日的新闻人开始放弃尊严写花边八卦新闻。可最后,随着时代发展变迁,就连这样出卖良心的纸质刊物也卖不出去了……前辈的人生终于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刻。
御法川实线展现了一代新闻人的衰落和新闻人精神的传承。玩到这里,我不禁分外唏嘘、五味陈杂:不被市场认可的稿件,能算是好稿件吗?428:被封锁的涩谷没有给出答案,但玩家却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,你可以让前辈寂寂死去,也可为他找到一个希望尚存的结局,It's up to you。
游戏的另外几条线亦如此,议题各不相同,关于正义、关于家人、关于献身……庞大的议题在欢乐而曲折的故事中水到渠成地出现,自然而然地就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。
乌飞兔走,自428:被封锁的涩谷问世那一天算起,时间已经过去十数年了,很遗憾,因为种种原因,我也是近期才终于接触到这部昔日的神作。
而它是否还依旧葆有魅力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
428:被封锁的涩谷DLC“迦南篇”亦被改编为同名动画
且不提它还有一个由奈须蘑菇主导的高质量DLC“迦南篇”,这个DLC之于428:被封锁的涩谷,便如“血与酒”之于巫师3。即使只论游戏主体,时至今日,在浩如烟海的游戏世界中,这样结构精妙、有趣而不失深刻的作品依然是屈指可数的。
当年,为了制作这部真人演出的游戏,开发商在涩谷拍摄了近12万张实景照片。尽管囿于技术水平,那时拍摄的影像在现在看来已经有些模糊了,但照片上那些笑、那些泪,还是透过屏幕撞到我的心头,我完全能透过那些极其夸张的演出、极富压迫感的拍摄方式,体会到角色充沛的感情。
428:被封锁的涩谷采用POV的写作手法,讲述了一群小人物的故事,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群小人物,合力拯救了陷在危机中的涩谷,他们身上,散发着“黄金精神”的光辉。
本作主题曲是由上木彩矢演唱的世界はそれでも変わりはしない,其中一句歌词对几乎是对本作极精准的总结:“1人の勇気が大きな力に変わる,涙をぬぐって立ち止まる時間はない,手をとり合えばEverythingisbealright!(译:一个人的勇气将变成巨大的力量,没有时间让你擦拭眼泪之后再振作起来,手牵手的话,一切都会好起来!)”
通关后,听着这首歌走在街头的我,突然对从我身边穿行而过的路人产生了奇妙的感觉:世界之大,我们本互不相识,可谁知道命运会让我们产生怎样的连接呢?也许就在下一刻,我们便能一起创造了不起的奇迹。
这正是命运的神奇之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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